◎  陈华文

　　我的家乡坐落在江汉平原，这片广袤的土地宛如一块巨大的画布，分布着大小各异的河流，阡陌纵横，如同蛛网般密布交错着。奔腾的长江，携万钧之势滚滚东流；温婉的汉江，像一位柔情的女子温润恬静；那些不知名的小河，如灵动的绸带铺展在田野之中。

　　在我生活的村庄周围就有府河、天门河、汉北河三条河流。河流恰似人一般，有着各异的性格、不同的脾气，我甚至觉得河流也是有性别的。

　　府河，发源于湖北随县大洪山北麓，全长 380 余公里，一路蜿蜒曲折，最终在武汉投入长江的怀抱。家乡的这条府河，实则是其支流。

　　府河曾烟波浩渺，船只穿梭往来，络绎不绝。在村东头的码头，乘船顺流直下可达汉口，逆水上行可前往应城、云梦、安陆和随县。清晨，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，像是给府河披上了一层轻纱，船只在雾气中若隐若现。

　　村庄后面，有一条河名为天门河。顾名思义，它从天门自西向东流淌而来。与府河相比，天门河更加细长，河水也更浅。村庄在河的两岸一字排开，河道狭窄，以至于河对面的人大声说话，我就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　　由于地质构造的原因，我们村的河岸格外陡峭，岸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柳树、槐树、桑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树。柳树的枝条垂落在河面上，轻拂着河水，像是在与河水低语；桑树嫩绿的叶子，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，像是一片片翡翠。这些树木像忠诚的卫兵守护着村庄的安宁。

　　天门河缓缓流淌，河水清澈见底。每逢暑期，酷热难耐，这条河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避暑乐园。大人们去田里劳作后，我们就偷偷去河里游泳。那时游泳没人教，我们就张开双臂、蹬开双腿，随心所欲地游，不知不觉，一个个都成了游泳 “健将”。

　　如果说天门河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愉悦，那么这条河对于乡亲们而言，就如衣食父母。当晨雾还未消散，就已有人在河边洗衣，捣衣声格外清脆，与河水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，成为我童年最美的晨曲；有的人挑水回家生火做饭，水桶在水面上晃出一圈圈涟漪，向着远方飘荡而去……记得夏天“双抢”季节，中午父辈们劳作完后，直接到河边，双手捧着水就大口地喝，然后在河里洗澡，他们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。

　　除此之外，天门河的河水还灌溉着平原上的万亩良田，那一片片稻田在河水的滋养下，绿得发亮，微风拂过，稻浪翻滚。河里的鱼也很多，一群一群的，它们似乎并不怎么怕人，自由自在地游弋着。村里的老人曾说，在更早的年代，船上的渔夫做饭时热锅烧油了，才赶紧去捞两条草鱼。这或许有些夸张，但足以证明这条河与人的关系多么亲密。

　　上世纪七十年代或更早的时候，天门河与府河在村东头交汇并流，两河之水相互交融，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。乡亲们从这个村到那个村都要靠船出行。为了交通便利，乡亲们在两条河之间修建了河坝，河坝中间有供水流通的闸门。河坝上，慢慢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市，名曰关口。

　　上世纪八十年代，关口是家乡最热闹的地方，小商店、小吃店、理发店、录像厅应有尽有。集市上人头攒动，热闹非凡。在两条河流交汇处的荒地上，还办起了一所小学，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，我也曾在这里度过了六年小学时光。小学对面，大伯一家开的小商店，生意一直红红火火。这一切，都是河流赋予我们的恩赐。

　　有一年夏季汛期，河水一个劲地上涨，势不可挡。最后，关口的河坝被水淹了，府河和天门河的鱼儿在欢快地“会师”，它们在水中穿梭嬉戏，红鲤鱼在水中格外醒目，它们跳出水面，小伙伴直接用手去抱鱼，那场景就像年画中的抱鱼娃娃。

　　江汉平原虽有天下粮仓的美誉，但每年夏天都会面临洪涝危害。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，我的家乡经常遭受水灾，乡亲们苦不堪言。为了疏导洪水、加强水利建设，1969年至1970 年，在天门河下游新开挖了人工河道——汉北河，全长 97 公里。当时，我的父母还没有结婚，互不认识，正值青春年少的他们，都自带干粮，投入到各自的劳动中。挖河的工地上，人山人海，所有人激情满怀。

　　仅仅一年时间，汉北河就横卧在平原之上。每当回忆起挖河的日子，母亲都感慨万分。她经常卷起裤子，给我看她在劳动中受伤留下的疤痕。

　　自从有了汉北河，家乡再也没有受到洪水的威胁，然而汉北河两岸的堤坝都承受着洪水的威胁。1998 年暑假，我回乡在汉北河参加抗洪防汛。我站在河堤上，看到河水几乎与堤坝持平，河水浑浊不堪，夹杂着树枝、杂物等，汹涌地拍打着堤坝。一阵风吹过，洪水漫过堤坝，令人不寒而栗。成千上万的乡亲们不停地堆垒沙袋、巡视河堤、检查管涌。

　　为了以防万一，附近十多个村庄，除了参加抗洪的青壮年劳力外，其余的人都搬离到安全的地方。明天是否会出现险情，无人知晓，谁都不敢想象那画面。一天凌晨，圆月高悬，有史以来最大的洪峰涌来，汹涌的洪水冲击着河岸，那声音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。我和所有参加抗洪的乡亲们，都屏住呼吸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第二天、第三天……洪水逐渐回落，我和乡亲们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　　在我的记忆深处，家乡的河流宛如生命的琴弦，时而弹奏出平静温顺的旋律，时而又宣泄出桀骜不驯的音符，可无论如何，它们就像母亲的乳汁一般，滋养着那片广袤无垠的大地。如今，我阔别家乡足足30载，但府河、天门河和汉北河却宛如我灵魂深处的三根丝线，寄托着乡音与乡愁，诉说着被岁月尘封的往事。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中国地质大学（武汉））